浦东四子 || 大视野
2020-10-26 10:05:45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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来源:秦朔朋友圈   原创 秦朔

每个人都有一个不可改变的家乡,即出生地。此外,在哪儿长大,求学,立业成家,又会多几个家乡。

“人是一根能思想的芦苇”,“我们全部的尊严就在于思想”。人还需要精神的家乡。

精神的家乡可能是一个地方,一段历史,一曲旋律,或是它们的聚合体。就像黑格尔所说,古希腊是“整个欧洲人的精神家园”;就像维也纳,因为贝多芬、莫扎特、舒伯特、海顿,成为乐迷心中的“音乐之乡”;就像梭罗的瓦尔登湖,海德堡的哲学家小道,徐志摩的剑桥,很多人未曾去过,却在精神上魂牵梦绕。

我在浦东已经生活了16年,浦东肯定是我的家乡之一。但过去从未想过,浦东和我的精神家乡会有什么关联。

直到浦东开发开放30周年,研究中意外发现,有四个一直刻在心里的名字竟都是浦东人。突然觉得,浦东就是你我的精神家乡。

让我为你一一数来。

穆藕初(1876-1943)

如同研究美国的商业文明,绕不过弗雷德里克·泰罗——以他的名字命名的“泰罗制”是从经验管理到科学管理的里程碑;研究中国近现代商业文明,绕不过穆藕初。

1876年6月20日,穆藕初出生于浦东杨思(今属三林)的一个棉商家庭。

他13岁入棉花行当学徒。热心西学,业余上夜校读英语,1900年考进上海海关当办事员。1909年,三十多岁的穆藕初终于有机会赴美留学,因为是自费,太太典当了首饰,还借了一笔钱。

他先后在伊利诺伊大学和得克萨斯农工大学读农科、植棉、纺织、企业管理,获学士和硕士学位,1913年暑假他到得克萨斯南部的塔夫脱农场考察,用三个星期写出了一部详细的农场管理记。

在美期间,他结识了“科学管理之父”泰罗和“动作研究之父”吉尔布雷斯,探讨现代大生产的管理问题。1914年回国后,他一边在上海办工厂,一边将泰罗的《科学管理原理》译为中文,名为《工厂适用学理管理法》,1916年由中华书局出版。

他先后办过德大纱厂、厚生纱厂、豫丰纱厂(郑州)等五六家棉纺织工厂,和张謇、聂云台、荣宗敬并称为“棉纱业四大天王”。虽然他的纱厂比张謇晚了20年,但在科学管理和体制机制方面却走在了前面。

张骞的纱厂实行工头制,产品的数量、质量由工头决定,穆藕初则废除工头制,让工程师和技术人员治厂,建立严格的一日一报的报表统计制度和财务管理制度,引进复式记账法。自此,中国的工厂知道了什么是报表管理。

1916年6月,北京商品陈列所举办产品质量比赛,最细的纱一般是42支,穆藕初的纱厂能纺出48支。他说:“出纱之优劣,三分在机器,七分在人为。这不能不说是实行科学管理的结果。”

作为中国科学管理的先驱,穆藕初的管理法可以归纳为“三省五化四无”,即省时间、省精神、省物质;纪律化、标准化、专门化、简单化、艺术化;无废才、无废材、无废时、无废力。他还是一位创新者,1938年8月他发明的“七七棉纺机”试验成功,迅速推广,为抗战时期的棉纺业生产做出了贡献。

穆藕初有强烈的社会责任感。他在1933年元旦出版的《东方杂志》发表新年梦想——“政治上必须实行法治,全国上下必须同样守法,选拔真才,澄清政治,官吏有贪污不法者,必须依法严惩,……政治清明,实业发达,人民可以安居乐业,便是我个人梦想中的未来中国。”

他平生廉洁,写私人信笺从不用所在机构的邮票信笺。生活极简,常着旧衣,对公益却十分慷慨。他是中华职业教育社和中华职业学校的重要参与者和长期捐助者,还资助创办过位育小学、位育中学。他曾向北京大学捐出5万两银子,请北大校长蔡元培主持资助出国留学生。他自己也资助过20多人出国留学,其中有厚生纱厂的学徒工方显廷,在他资助下从南洋模范中学一直读到威斯康辛大学,1928年初获耶鲁大学经济学博士,回国时的旅费也是他解决的。

1925年,穆藕初多方集资,兴建上南铁路,全长12公里,和上川铁路一起成为浦东的两大动脉。

1937年,方显廷、罗家伦等10位受过穆藕初资助的有识之士决定集资设立“穆藕初先生奖学金”。1940年,奖学金的首次得奖者中有一名理科代表,名叫杨振宁。

1943年穆藕初病故,《新华日报》在头版发表悼文,说“穆先生一生奋斗的历史,正是中国民族工业的一部活的历史”。

黄炎培(1878-1965)

“我生60多年,耳闻的不说,所亲眼看到的,真所谓‘其兴也勃焉,其亡也忽焉’。一人、一家、一团体、一地方乃至一国,不少单位都没能跳出这周期率的支配力。”

“我们已经找到新路,我们能跳出这周期率。这条新路,就是民主。只有让人民来监督政府,政府才不敢松懈。只有人人起来负责,才不会人亡政息。”

这段著名对话发生于1945年7月4日,延安一个窑洞里,对话者是黄炎培和毛泽东。

1878年10月1日,黄炎培出生于浦东川沙镇的内史第,父亲开私塾为生。内史第又名沈家大院,是一处建筑精美、有很多文物藏品的江南古宅,由清代藏书家沈树镛祖上所建。黃炎培曾说,“浦东文化在川沙,川沙文化在内史第”。

1899年黄炎培以松江府试中第一名考中秀才,之后辞去塾师到上海南洋公学读书,那里的中文总教习是蔡元培。1902年他又中了举人,1903年被聘为川沙小学堂的校长,1904年在南汇新场镇演说反清被捕,由美国牧师营救逃亡日本,一年后归国,继续兴学。

1905年,黄炎培和杨斯盛在浦东六里桥创办了浦东第一所中学——浦东中学,任校长,1907年正式开学,因质量高、要求严,享有“北南开,南浦东”之誉,培养了“左联五烈士”中的胡也频、殷夫,历史学家范文澜、罗尔纲,会计学家潘序伦,经济学家钱昌照,文学家闻一多,电影导演谢晋等人。

1914年2月至1917年春,黄炎培以《申报》主笔身份在多省考察,并随中国游美实业团体在美国考察了25个城市的52座学校,对其职业教育留下了深刻印象。他后来写文章说,美国每年发明的新器物有4万种,光爱迪生一个人就多达900种,“而我国一种新发明都没有”,教育“学用脱节”,“毕业即失业”。

1917年5月,黄炎培联络蔡元培、张謇、严修、沈恩孚、穆藕初等48人,在上海发起中华职业教育社,1918年又创建中华职业学校,以“敬业乐群”为校训,以“双手万能,手脑并用”图案为校徽,倡导“劳工神圣”,设木工、铁工、珐琅、钮扣四科,并设附属工厂。后又增设土木、留法勤工俭学、染织、师范、商业等科,学生实行半工半读。

中华职业学校从建校至1951年底轻工业部接管,共培养毕业生7014人,加上肄业生一共近万人,张闻天、华罗庚、秦怡、革命烈士江竹筠等都是其校友。

黄炎培还把职业教育推向乡村,也和荣毅仁的父辈合作在荣氏工厂办职业培训。职业教育从此在中国形成风气,1921年全国职业学校(含补习学校)有700多所,1926年达1695所。

1917年10月,中华职业教育社创办《教育与职业》杂志,1925年创办《生活》周刊。1926年,邹韬奋(1922年加入职教社)被黄炎培从《教育与职业》调到《生活》周刊任主编。在他的亲力亲为下,《生活》成为极具影响力的时事和青年修养刊物,风靡一时。

对家乡浦东,黄炎培怀有“吾浦左人不为自谋,谁为吾谋哉”(浦东时称浦左)的情怀。1905年,他和一批浦东贤达发起组建了浦东同人会,参与浦东早期开发,最重要的成果是筹资建设上川铁路,从1921年开工到1936年3月全部完成,全长35.35公里,“火车一响,黄金万两”,浦东的纺织业、抽纱业迅猛发展,仅川沙一地的抽纱公司就达130多家。上川铁路一直使用到1975年。

1924年,担任浦东同人会董事长的黄炎培和同事们提出“改浦东为特区”的建议,以改变浦东各地分别归属江苏和上海多个县管理、不利于长远建设的局面。这一“浦东特区”的设想,可谓浦东开发史上的一大创见。

张闻天(1900-1976)

1900年8月30日,张闻天出生于南汇祝桥镇邓三村。他6岁进私塾,新学开启后私塾改为“养正小学”,他既读《诗经》也读新学,后到南汇县城的县立第一高等小学(后来的惠南镇小学)就读。1915年8月,他考入位于吴淞口的江苏省立水产学校,两年后又考上南京河海工程专门学校。

在河海学校,张闻天和桐乡乌镇人、沈雁冰(茅盾)的弟弟沈泽民结为至交,并在与茅盾的交往中开始文学创作。他是“五四运动”爆发后南京学生运动的代表人物,1920年至1923年先后到日本东京、美国旧金山学习和工作。

在旧金山勤工俭学期间,张闻天常到加州大学伯克利分校的图书馆读书、阅读期刊、翻译,还为华侨中文报纸《大同晨报》做编辑。1924年1月返回上海,1925年经沈泽民等介绍加入中国共产党。

从1921年到1924年,张闻天在《小说月报》《少年中国》等报刊发表的外国文学译著有50多万字,他还创作了长篇小说《旅途》。

1925年冬,张闻天被派往莫斯科中山大学学习,任助教、翻译,兼任共产国际东方部报道员,1931年初回国任中共中央宣传部部长,当年9月被增补为中央委员并成为临时中央政治局成员、常委。

张闻天参加过长征,他在遵义会议上明确支持毛泽东,之后张闻天接替博古担任总书记;他在“西安事变”时力主和平解决,帮助实现了第二次国共合作。不过,张闻天永留人心的时刻,更多地与他1959年在庐山会议上直言不讳批评“大跃进”、备受不公正对待有关。

在庐山会议上,张闻天明知讲真话会遭难,但没有明哲保身,在小组发言不断被打断的情况下讲了三个多小时。他强调一定要按经济规律办事,认为“集体所有制还有积极性,应该确定下来,稳定下来,不要强行改变;小商品经济还不能废除,应该允许农民经营自留地和家庭副业”,“社会主义不是要将富的拉平,而是要将穷的向富的提高”。他还谈到党内的民主作风问题,说不怕没有人讲成绩,“怕的是人家不敢向我们提不同意见,几句话讲得不对,就被扣上帽子,有些虚夸的反而受奖励,被树为红旗。”

1959年之后,靠边站的张闻天潜心研究和著述。他提出“发展生产力,提高人民生活水平,是社会主义建设中的首要任务”,“社会主义、共产主义就是为了人们生活得更好。怕说生活,怕生活好了就会资本主义化,这是一种错误的思想”,“把社会主义建设问题上许许多多不同的意见,都看成是两个阶级、两条道路的斗争,就必然要乱戴帽子,任意开展斗争了。‘双百’方针当然也不可能实现了。”

1969年10月,张闻天被化名“张普”流放到广东肇庆。在和病魔斗争,又要避开看管人员检查的困境中,他写下了约10万字理论文稿和读书笔记,这些闪耀着真理光芒的著述被称为“肇庆文稿”。

1975年8月,经再三争取,张闻天一家离开肇庆到无锡定居。他不能回北京,也不许回上海,被安置到无锡。1976年7月1日他去世时也不能开追悼会,火化不许用真名,妻子刘英送的花圈上只好写着:送给老张同志。骨灰放在储物间里。

1979年8月25日,张闻天追悼大会,陈云主持,邓小平在悼词中说:“要学习他终身好学,不断求知,重视调查研究,坚持实事求是的科学态度;学习他胸怀坦荡,光明磊落,爱憎分明,敢于斗争的革命精神。”

傅雷(1908-1966)

1908年4月7日,傅雷出生于南汇县下沙乡王楼村,4岁随母亲迁到周浦居住。他先后在周浦镇小学、上海南洋附小、上海徐汇公学、上海大同大学附中等学校就读,1927年冬赴法国留学,1931年秋回国,被聘在上海美术专科学校主讲美术史和法文,毕生从事法国文学的翻译与介绍。

傅雷是文学、美术、音乐、外语“四位一体”的杰出翻译家,翻译外国文学名著33部,著译约500万字。他对翻译质量有极高追求,要求“字字都可以立住”。《高老头》前后翻了三次,从第一次到最后一次跨越了17年。《约翰·克里斯多夫》抗战时开译,四卷120万字直到1941年才译完,后来觉得不满意,又花了两年重译了一遍。从第一句译文“江声浩荡,自屋后上升”开始,他准确而传神地诠释了罗曼·罗兰的创作格调。

比傅雷译作影响更广的是1981年出版的《傅雷家书》,这部家信集摘编了傅雷1954年至1966年5月写给儿子傅聪、傅敏等的186封书信,最长的有7000多字,充满了对儿子的爱与期望,以及“国家的荣辱、艺术的尊严”。

傅雷一生在书斋笔耕中度过。他家的长期保姆周菊娣说:“傅先生每天早上8点起床,9点到12点半工作,下午2点又坐到书桌前,7点才吃晚饭。晚上看书、写信到深夜。”

傅雷生性耿直,不会撒谎。1961年被摘去“右派”帽子时,他的反应是“当初给我戴帽,本来就是错的”。

“文革”中傅雷被抄家,原因是他抽烟斗、喝咖啡、用西式餐具、弹钢琴,这都是资产阶级腐朽的那一套。抄家时连花园都被挖地三尺,最后在亲戚寄存的一个锁着的小箱子里,查到一面老掉牙的小镜子,背面嵌着蒋介石像,还有一本旧画报,印有宋美龄的照片。傅雷反复申述不是他的箱子,但为了不连累亲戚,他执意不说是谁的,自然过不了关。

1966年9月2日白天,傅雷夫妇被拉到家门口,戴着高帽,站在长凳上示众。深夜,含冤不白、无法洗刷又不堪凌辱的二人留下遗书,上吊自杀。

遗书中,傅雷夫妇将存款赠予保姆周秀娣,作为她失去工作后的生活费,还在一个小信封里装了53.50元,写明是二人的火葬费。

傅雷的妻子朱梅馥生于浦东惠南镇,初高中在上海的教会学校就读,和傅雷是远房表亲。她比傅雷小五岁,最后与傅雷一起永离人世。

2008年,周浦镇八一中学更名为傅雷中学,后来还开了分校。2017年,周浦镇在傅雷中学东侧新开了一所小学,命名为傅雷小学,此外还开办了傅雷幼儿园,办园理念是“承赤子之精神 做本真之主人”。

结语:家乡在心中

从穆藕初到黄炎培、张闻天、傅雷,无论是企业家、教育家、革命家、翻译家,他们全都留过学,是开眼向世界的觉醒者。一日觉醒,终生清醒,哪怕清醒有时意味着痛苦。

他们深切地爱这个民族,竭尽所能为民族之兴奉献自己,他们正直,他们追求真知,探索真理。

他们求的不是一己之得,独善其身,他们都通过创作、翻译、出版、教育,开启民智。

他们的个人命运备受蹉跎,但始终忠于信念与人格。

“世界不问你是何人,只问你能做何事。”这是穆藕初的话。他留下的遗言是:“我一生从事棉纺织事业,棉纱事业为我心之所归。我死之后只需为我穿土棉织之物,不需丝绸之物,不宜厚葬。”

“一、我浦东人要不断地求增进知识和能力;二、我浦东人要脚踏实地干本分内事;三、我浦东人要放弃私见和私利,大家团结起来,为大众服务,为国家服务,为人类服务;四、我浦东人要努力前进,发挥日新又新的精神。”这是1936年11月21日,浦东同乡会新大厦落成时,黄炎培提出的自勉之语。

“我始终相信一个人的主张和行动,如其希望对于他人有丝毫的影响,有一分的效力,非有高尚的人格不可。”“真理在谁手里,就跟谁走。”这是张闻天的话。

“赤子孤独了,会创造一个世界,创造许多心灵的朋友!永远保持赤子之心,到老也不会落伍,永远能与普天下的赤子之心相接相契相抱。”这是傅雷的话。

浦东有此四子,是这块土地上一笔巨大的财富,也是我们每个浦东人的骄傲。

江水三千里,苍茫云海间。精神的家乡,不在别处,就在心中。


 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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